明周封面.jpg[轉自2004年10月第1874期明報周刊]

介紹這次二度探訪東方酒店前,先回溯到源頭,起因是這篇文章 :在湄南河古老傳奇酒店中 看張國榮的隱世足跡】

2004年9月,明周記者走訪了東方酒店,哥哥來曼谷固定下禢之地..... 這篇是我一讀再讀、永不厭倦的文章,香港的周刊記者也有如此文筆(當然明周跟其他周刊很不同),跟著文章敘述,彷彿也走了一趟東方酒店,看到他喜愛的場景,聽熟識的人一點一滴地述說....... 感謝一直寵哥哥的明周用心製作了這個專題,因為這篇文,東方酒店對我們有了不同的意義,它不只是連續十年排名第一、皇室名流鍾愛之地,更是哥哥曼谷的 "家",讓他悠然自在度假之處。

也許,看完這篇後,你也會愛上這傳奇色彩的酒店

在湄南河古老傳奇酒店中 看張國榮的隱世足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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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國榮已逝世一年多。

2004年9月12日,張國榮48歲冥誕,他無數影迷四方八面飛來香港山頂聚集,替張國榮舉行了一連串"RED mission"慶祝活動,RED是Regain Extended Dream的簡號,意思是「重新延續夢想」。

張國榮迷要用群眾力量使他永遠鮮活存在,他們做到了。時間可以驗證一切,張國榮註定繼續傳奇。

在不遠處的曼谷河畔,那裏有間百年歷史群星薈萃的豪華酒店,曼谷東方酒店。張國榮死前的五年,他幾乎隔個月便悄悄飛來這裏住幾天,外人看來,這是星光人愛星光地的自然不過的事,但只有少數身邊人才知,是因為這酒店裏有一個人,一個專業「知己」與「管家」身分的人,讓張國榮不斷回來,把這裏當作一個「家外的家」,令哥哥壓力可安心卸下,度幾天隱世快樂假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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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說,張國榮每次來這酒店,「那管家」都替哥哥安排入住特別美麗而有傳奇背景的房間。這份體貼,使人想起《告別有情天》(Remains of the Day)裏那位公爵與他管家的故事。

之後,聽一位常跟張國榮去曼谷玩的朋友說起﹕「哥哥去世後,就沒再踏足東方酒店,怕觸景傷情……」語言間,都感到他仍是懷念那裏的。

「我去一次吧。」我跟他說,「我喜歡傳奇地方和故事,可嘗試去找那照顧過哥哥的人談談,幸運的,還可把哥哥愛住的房間和每個他喜歡逗留的角落拍攝回來,讓記掛哥哥的人回味。」

張國榮冥誕一星期後,我飛到了曼谷河畔那酒店裏。

一次角色代入的假期 Role Play Vacation

九月底的曼谷,時晴時雨,室外到處帶點潮濕。

但一踏進酒店大堂,空氣卻似換了一股味道,聞到若隱若現的香茅幽芬,讓人心神靜伏下來。

想找的那位照顧哥哥的人,名叫Paitoon,是酒店宴會部主管,聽說他這陣剛為泰皇后72歲辦壽宴,最快也要後天早上才有空見面。

且不管到時和Paitoon談到多少,先決定在這酒店裏住上四天,
像以前張國榮來這裏那樣,吃東西、做按摩、河邊茶座喝咖啡、吹吹風,讓悠閒時光把自己的疲倦洗滌。這種角色代入的嘗試,或許能使人體會多些哥哥與這地方的某種感情關係。

曼谷,號稱天使之城,可以讓人馬不停蹄活動,但這次,我想領略曼谷最舒閒的一面,用四天時間浸淫享受一間酒店,會是有趣的經驗。

酒店的房間分佈在三棟建築裏,Author's Wing、Garden Wing和River Wing,以前哥哥招呼朋友來這裏便讓他們住Garden Wing,所以我也選住Garden Wing。

推開房門,眼睛馬上被三個焦點吸引。一,落地玻璃窗像超級大電視熒幕,盡收湄南河兩岸景色﹔二,房內竟似一間複式小家居,上房下廳,房中的後窗也似一幅畫框﹔三,房間盡頭,有角縮入隱蔽的餐桌位,神秘而可愛。

這麼精緻舒適的居室,卻只是酒店裏較「大眾化」的房級之一。更好奇哥哥的住房又是怎個模樣? 入夜,靠著河邊的露天餐廳擺開了豐富海鮮燒烤自助餐,從房裏拿了一本有關酒店百年歷史的書來,用遙遠的故事與面前炭燒龍蝦伴食,兩者皆津津有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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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[註:下面兩段跟哥哥比較無關,但東方酒店的傳奇歷史還是很引人入勝,趕時間者可略,直接跳看"忽然飄來一首歌"]

一百多年傳奇不斷 Legends Non-Stop 100 Years

1862年某個黃昏,英國女子安娜Anna Leonowen帶著她兒子乘蒸汽船來到曼谷湄南河面上。當時的泰皇正將神秘古老國門初次打開,迎接西方事物,安娜便是泰皇蒙格Mongkut請來教皇室孩子的英文老師。

蒙格皇派使臣駕船來迎,但百忙中未有替安娜安排即晚住宿之地,安娜指著岸邊有座建築,「那看來像是旅館,是否可以度宿﹖」「那是一間海員旅館,怕不合適女士住宿,」使臣有點為難,「不如在船上再屈居一晚,明早便可入宮。」

當時,安娜指著的海員旅館,後來經過百年折騰,火鳳凰重生,終於成為連續十年世界排名第一的眼前這間曼谷東方酒店Bangkok Oriental Hotel。

而安娜入宮的經歷,後來亦成為電影《國王與我》的藍本,三度搬上銀幕。 1864年,東方旅館旁沿河一帶成為了歐洲各國使館區,政府在此建了首都第一條新馬路。

1868年泰皇拉瑪五世登基,曼谷成為國際貿易港,東方旅館裏雲集了各方機會主義者和冒險家,旅館被不同東主買來賣去。直至1885年,一個丹麥人要將旅館建成一間「令泰國人瞳孔放大的歐洲殖民主義色彩大酒店」,請了意大利建築師籌建,這當時的「新酒店」果然百年不倒,後來成為現時酒店最有歷史價值的樓房Author's Wing

1888年,一位年輕的波蘭船員在東方酒店的酒吧出現,「他是來接任一艘叫Otago的貨船船長職位,亦憧憬著去開始他的東方航海歷程。在等候船員養病和船隻裝貨期間,他常來酒店的酒吧閒坐遐想。

船長的名字叫約瑟康勒Joseph Conorad,他的東方旅程和幻想力後來變成他一系列冒險小說作品,其中最著名的是拍成電影的《占勳爵》(Lord Jim)。

隨著泰國外交活動漸趨頻繁,1890年底,泰皇初次親身來到酒店體驗,他正考慮找間酒店專作皇家賓客的招待住所。酒店的歐洲殖民色彩使皇帝一見傾心,不久,便安排到訪的沙皇皇子尼古拉斯入住,自此,皇室便成為酒店最大的支柱顧客。

二次世界大戰後,酒店多了一批另類層面的住客,來自西方各國的通訊記者在此休閒和交換情報。

1946年某個下午,著名的女攝影記者Germaine Krull剛幹完泰皇葬禮和新皇蒲眉蓬登基的新聞圖片故事,她和商人朋友Jim Thompson在酒吧裏聊天。Jim Thompson充滿觸覺說﹕「這酒店很有潛質,我們可以把它發展成頂尖酒店,但這土地是屬於皇家的,我們需要找適當的合夥人,用聰明的談判去獲取這塊地。」他們找了兩個泰國人合夥,一個是皇子,一個後來做了泰國總理。Kull拋棄了記者生涯,投身經營酒店,但因意見不合,和Jim Thompson反面,Thompson後來將泰國絲綢出口歐美發揚光大,成為世界知名泰絲大王。

20年後,Krull出售股權,去巴黎終老﹔她走後一年,Thompson亦在馬來亞高原地帶神秘蒸發。

Krull一離開,有個意大利商人白林哲理Berlingeri收到了一個電話。

白林哲理在泰國有超過60間公司,涵蓋全國經濟脈絡。電話中他合夥人跟他說﹕「有間酒店出售。」「沒興趣。」他不假思索。但合夥人加了一句﹕「是東方酒店。」「不早說。即買﹗」

白林哲理是火麒麟,他有眼光魅力,但沒時間親力親為。幸好命運剛安排了一個瑞士來的員工Kurt Wachtveitl出現,白林哲理馬上抓了Kurt來作管理人。

白林哲理的終極指令是﹕「要這酒店成為世上最好之一。」他另一信念是﹕「客人總以餐廳的水準來評價一間酒店。」所以他決定要搞最好的法國餐廳,替酒店換新設施,及擴建高樓。要大手筆搞,就要找國際級合作夥伴投資,他找遍許多航空公司和酒店集團,卻談不攏。剛好一位匯豐銀行的朋友,建議他和置地公司談。那時正值置地想從香港轉向東南亞發展,兩者一拍即合。

對於白林哲理的為人要求,有件當年小趣事很能反映他性格。他是泰國美食會的創會人,對食物要求很執著,身為意大利人,他當時卻禁止餐牌上有意大利粉供應,理由是﹕完美的意粉,是要爭分奪秒最恰當時間火候才煮得好的,對餐廳來說,這目標太艱鉅。寧缺毋濫。

在白林哲理和Kunt掌舵下,之後卅多年東方酒店進入最光芒的新時代,從英女皇、克林頓、李光耀到米高積遜、大衛碧咸、舒密加,名人巨星在這裏輪流轉,如果牆會說話,恐怕說的故事多得來不及聽。

一間酒店的故事,竟成為一個國家發展的側影,我捧著書,從露天餐廳一路讀到睡床上,直至眼皮倦極垂下。

這夜,發了許多浮幻的夢。

不知是否太多奇情故事餘波在腦裏迴盪﹔又或是張國榮的緣故。

泰香泰柔的一天 Thai Scent Thai Sense

曼谷第二天,天色陰晴不定,Paitoon仍在休假,沒見到他前,心總有點忐忑,不想出外玩,決定發掘些酒店裏的玩意。預約了按摩,但這是下午的事。

近年曼谷流行一種給遊客參與的烹飪課程,這烹飪課意念最初便是東方酒店創起的。愛吃和愛煮是兩回事,烹飪本非我杯茶,但看了課程簡介,發覺這早上那課,是講泰國香料、香草的類別特性,似乎頗有趣。

烹飪課室就在河對岸SPA按摩中心旁邊,從酒店私家碼頭乘專船過去,像天星碼頭過海的距離,三分鐘已到。 烹飪講師沙森Sarnsern一開口,就使人想起泰國版的Yan Can Cook,講話多又快,像數白欖歌手。

「對不起,剛從Phet Buri開車趕來,我已不住曼谷,空氣太差,每周過來上四天課,上完就走。泰皇都不住曼谷了,住華欣,離我家不遠。」沙森攤開色彩繽紛的香料,我想舉機拍攝,他一指﹕「Contex G2,我都有這機。嘿,現在人人都用數碼機,delete、delete,不用學光圈構圖﹗分別是什麼﹖」

他拿起一撮切好的青木瓜絲,「這是用刨器刨的,方便快捷。」他再拿起一隻完整青木瓜,用刀在瓜上直線輕啄,再將瓜打橫一片,飄落一撮有粗有幼的瓜絲,「我喜歡這種古法人工切絲,口感較好。手動機和數碼機的分別也在這點,human touch﹗」

戴著勞力士錶教煮菜的沙森,食物知識豐富,「這是泰國薑KHA,比中國薑色白,帶香草味,入口初時清淡,回味漸覺辛辣……」紅黃米白不同顏色品種薑片逐樣試,香料真是很有趣。「甜羅勒葉是種帶有非常含蓄幽甜的香草……」「如果當茶葉泡,會否有類似鮮薄荷葉茶的效果﹖」馬上拿來滾水試泡,竟做出一種新的香草茶。

烹飪課娛樂性十足,一上午飛快而過。

下午,踏入SPA中心。

泰國是按摩天堂,東方酒店的SPA又是全曼谷最出名按摩勝地之一,張國榮每次必來這裏,一做起碼三小時,而且指定要一位在瑞士受訓的男師傅做,那師傅按摩美容樣樣全能。

我沒挑師傅,只要求是年紀較大的女技師。

真正的按摩,是一種觸覺藝術,像太極那樣,需要年月浸練出功夫。我沒見過任何按摩高手是年輕的。

整個SPA剛新裝修過,按摩房內的浴室都裝有噴射蒸氣設備,讓人更鬆弛。

三十多歲的按摩師叫Nalee,她從我背部按起,一出手,我便知道今天運氣非常好,遇對了人。

她用的是陰力手法,力度先柔後沉,滲透性強但又使人覺得溫和體貼。她還有一個特點,整個過程中,即使左右手交替,她總會有一隻手保持在肢體上推動,使全程按摩處於絕無間斷的狀況。

90分鐘的療程,平日我總會或多或少與按摩師交談幾句,但這次,我像沉醉在一位演奏家的精妙手法中,一言不發,讓靈魂在「樂章」裏好好得到憩息。

忽然飄來一首歌 Suddenly a song

夜裏,雨下得很密,偶然還有一下閃電悶雷。

泡茶,茶包有六種選擇,想了想,才能決定那種。

房中顯得特別靜,望見電視下音響竟是Bose,就播上一只unplugged CD聽。輕輕的歌使人陷入思維,想起晚飯時一位酒店裏的人跟我說的話。

「張國榮最後一次來這裏,是他死前一年的一月份。那天,我剛好遠遠見他在陽台邊獨坐看海,當時就覺得他身影很寂寞。我們帶著攝影師在拍攝食物照片,離他很遠,鏡頭也沒對著他,但他很敏感地離座走開了。」

那人又加問了一句﹕「他到底為何要死﹖」「……」

忽然,一首歌把我拉回現實中。

一首很熟的歌,下雨的歌,Annie Lennox的《Here Come the Rain Again》,幽幽歌詞像有人在訴說秘密心聲—那雨又在落下了,落在我頭上像點點回憶

落在我頭上像新生激情

我想走進那空曠風中,我欲似情人那樣傾訴談話

想潛入海洋深處,那雨中是否有你……

那雨又在落下了,落在我頭上像一齣悲劇

像新的激情將我撕開

我想在曠風底下呼吸,我欲似情人那樣熱吻

想潛入海洋深處,那雨中是否有你……

一遍一遍重播這歌,望著窗外的雨,「那雨中是否有你﹖」

一個冰火機 Ice Lighter

第三天早上。在咖啡室陽台坐下,期待著Paitoon出現。據說,以前張國榮最常來這陽台坐,咖啡室經理總親自招呼他,對哥哥有許多記憶。經理的名字很特別,叫冰,Ice。先和他談談。

冰的名字不知是否和他的眼睛有關,他有一對嘻哈說笑之時看穿看透人的眼。

Leslie是個很易服侍的客。他本身就是一個照顧人的人。喜歡坐在最邊那張檯,抽煙,望河,或望泳池中的人。遇上香港遊客認出他,他會打招呼。」

Ice見我點了煙,勾起他一個回憶。「Leslie抽煙,很少帶火機,只順手拿桌面火柴劃火。火柴有風很難燃點,我見了馬上去小賣部買個火機給他,印有公仔很便宜那種。下次來,他又沒火機,我又再買,印了另一個公仔的。之後,他每次來,我每次送個公仔火機給他,幾年間,這些公仔火機如果在,已儲成一系列。」Ice的眼睛在這刻是柔的。

我請他幫我買個那種公仔火機,他買了來。「以前送給Leslie的是泰拳公仔系列,現在公仔換了滑浪板。」

Ice其實很喜歡張國榮演戲,但永遠不會在哥哥面前說起這些,「有一條線叫尊重的界線,應該和客人保持這點距離。」

Leslie每次都叫咖啡,咖啡擱著卻不常喝,差不多時間便自動替他換壼熱的。」精於鑒貌辨色的人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「他只想有點鬆弛,吹吹風,頭髮吹亂了也不太在乎。我總覺得,他是屬於這條河的。」這是Ice最後的話。

然後他視線望向我背後,Paitoon來了。

一齣哥哥的告別有情天 Leslie & Paitoon

正如朋友形容那樣,Paitoon胖胖臉上,永遠帶點微笑,不過,此刻他的眼中還帶著許多問號。

我明白他的工作涉及很多名人皇室,對客人私隱極為保護,東方酒店在這點上要求極高。

我告訴他一位朋友的名字,Paitoon聽了名字立刻放心下來。「他是很好的人,你是他朋友,應該也是好人。」這句話裏,包含著一種特別意思。平常,他根本不見陌生人。

Paitoon的工作長年面對無數身份尊貴的人,他對人需要很小心敏感,只有經過長時間接觸又得他信任的人,才會被他視為真正朋友。我提的那朋友,是Paitoon信任的,他也相信朋友不會亂介紹人給他,有這點微妙聯繫,Paitoon終於打開心窗說起張國榮。

「我認識張國榮是因為嘉玲。」

Paitoon在東方任職宴會部主管已有15年。香港60年代粵語片紅星嘉玲息影後,嫁了泰國富商隨夫移居曼谷,當時Paitoon的上司與嘉玲稔熟,張國榮每到曼谷,嘉玲會接待哥哥到酒店晚餐,大家開始認識。

大約十年前,有次張國榮想來曼谷東方住,託嘉玲的女兒訂房,嘉玲女兒直接找了Paitoon安排,結果Paitoon不單安排了最好的房,連哥哥每天想吃什麼餐,去什麼特色地方,也一併安排妥善。一個照顧慣皇室的人如此貼身照應,從此哥哥非Paitoon不行。

照顧巨星絕不是件輕鬆事,「Paitoon,明天我想去吃那家意大利菜。」哥哥說,Paitoon就去安排,「就算最難訂位的地方,我也有點辦法。」Paitoon笑得很謙厚,亦很自信。

但巨星有善變的權利。翌日早上,哥哥忽然說﹕「不如改吃泰國菜。」千辛萬苦安排好的事一下子作廢,Paitoon不動聲色再安排,照顧巨星的人最重要是應變力強,Paitoon深諳此道。

試過多次這類變數,某天早上哥哥又對Paitoon說,「取消昨晚你替我訂的A餐廳,我現在想去B餐廳。」「我沒訂呀,我知道你早上會改變主意。」Paitoon瞇瞇眼,哥哥笑起來,Paitoon已捉到他的路。

「最初Leslie來酒店,總戴著太陽眼鏡或戴帽,漸漸他愈來愈鬆弛,什麼都除下了。」除下衣物上的掩飾還是其次,最重要是Paitoon令哥哥除下對人的戒心。

「有次,Leslie問我,"Paitoon,你為何從來不要求我做什麼﹖譬如,叫我替酒店的名人簿簽名﹖"」「你想這樣做,我當然歡迎的。」他還是沒有要求哥哥什麼。那時,哥哥已跟Paitoon很熟,但Paitoon明白「要求與自發」之間的學問,他緊守著他對哥哥的「尊重的界線」Line of respect。結果,哥哥自動替名人簿上簽了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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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往後,Leslie來曼谷前,總會早兩星期致電我,問我有沒有空,如果我剛忙於搞宴會,他會改期等我有空檔他才來。」其實這時期的Paitoon早已不應酬普通客,他只專責皇室宴會的工作,但只要哥哥來電,他甚至會放假陪哥哥,親自開車做哥哥的司機,有時還一齊飛去清邁玩。

Paitoon,你為何從來不打電話給我﹖」哥哥常問他,Paitoon只笑不語,心想明星都怕應酬人。但這次哥哥是認真的,「Paitoon,如果你不肯打電話給我﹔我以後就不再來東方酒店住﹗」張國榮已把Paitoon視為真正朋友了。自此,Paitoon不但會與哥哥通電話,有時還飛去香港見哥哥。哥哥會預先跟Paitoon說好,在機場那個門口出來,哥哥的車子會等在那裏接他,反過來陪他到處玩。

張國榮開告別演唱會那次,Paitoon和嘉玲也一起飛來香港,演唱會完了一起去哥哥家裏聚頭。

有一年,七月七日,Paitoon的生日,哥哥特意來曼谷包了酒店SPA中心旁一間小屋替Paitoon辦驚喜生日會。同樣,當哥哥生日,Paitoon也會在酒店最高貴的Le Normande餐廳留下最好最大的位子給哥哥賀壽。

好朋友除了分享開心,有時,更重要是有共同的價值觀。

一次,哥哥問Paitoon﹕「如果有朋友問你借錢,借去投資高利潤但高風險的生意,例如經營賭場,又答應付你高利息,你會借嗎﹖」

Paitoon很謹慎地想了想,說﹕「如果是真朋友等錢用,我會借,但不是因為想賺他利息。但如果那人借去做賭場,賭場會間接令很多人傾家蕩產,我寧願不借。」

張國榮點頭﹕「我跟你想法一樣。」一番話,兩人知己更深。

Paitoon,我常帶很多朋友到酒店來,你對他們就像對我一樣,付出很多。我知道你是看在我份上才這樣做。以後,如果有人借我的名字要求你做什麼,你不需要花同樣的心力。」哥哥對Paitoon說了這句體貼的話。

Paitoon對哥哥是花足心力的,每次幫哥哥訂房間便是一個例子。

東方酒店裏最具歷史價值最吃香的房間便是Author's Wing作家樓,樓中有幾間色彩佈置各有特色的套房,每間套房以一個曾來過這裏的文學家定名,房價900美元一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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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國榮最愛的那間是Noel Coward套房,一間充滿貴族式彩藍色調的房間。如果這房被人訂了,就選旁邊另一間Somerset Maugham套房,佈局相同,深桃紅色調。

除這兩間,他還喜歡River Wing河景樓的1012號房,那裏有個全河景陽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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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他最後一次來,是住哪間房呢﹖」我問Paitoon。

「那次很不巧,剛好泰皇有很多國外賓客到訪,Leslie住慣的房間全被人包了,我想盡辦法,結果替他在河景樓頂層拿下一間套房1617號房。」Paitoon不假思索,一切都在腦裏。「Leslie來到,因為不是他住慣的房,起初不高興,我跟他說,你左邊的房間是英國雅麗珊郡主,右邊的是中東油國巴林的總理,我是把你提昇到這些貴族的同一層次,他一聽就開心起來了。」

「不過,Leslie以前總是很容易開心的。但最後一次來,他顯得比以前靜。」Paitoon也靜了。

我請求他帶我去看看張國榮住過的每個房間,甚至每個他喜歡的酒店角落,拍個留念照片。Paitoon去拿了門匙來,「他最後住的那間有人在住。」

一路上走,經過我住的Garden Wing,Paitoon說﹕「偶然他在別處工作完,臨時經曼谷停留一晚,他也住過這樓的房,你的房號是什麼﹖」「352。」「好像他就是住這間。」

沒那麼巧吧﹖﹗

重溫一連串哥哥足跡 Back to Leslie's Lane

張國榮最後那次來,顯得很靜,翌日,哥哥、哥哥的男友和Paitoon在咖啡室陽台喝茶,男友坐了一會上樓去,只剩哥哥和Paitoon。哥哥忽然說﹕「我最近覺得很不舒服,會不會是中了巫術﹖」「應該不會吧,要不要陪你去廟裏,跟高僧談談。」Paitoon以為哥哥是身體上不舒服,他沒知道哥哥已是心中病深。

2003年4月1日晚上八點半,Paitoon收到張國榮近身朋友的電話,告訴他哥哥出事了。「我跟對方說,這笑話並不好笑。」Paitoon以為是愚人節的越洋玩笑,誰料玩笑變了事實,從此,只剩風繼續吹。

「他送過很多CD給我,CD上都簽了名,寫著﹕謝謝你常讓我開心﹗」哥哥還多次把歌詞口譯給Paitoon聽,Paitoon最喜歡的是哥哥那首《左右手》。

陽台上又下過一陣雨,客人都避入室內了,只有一個人獨坐對著河面,動也不動,令人想起最後那次的哥哥。

我有意無意走過去,看真,原來只是一個睡著的遊客。

一趟湄南河洗禮 Eternity boat trip

看逝者足跡,最大含意,是讓活著的人更懂得珍惜生命。

離開東方酒店前的最後那天,我決定遊一趟這條對了多日的生命之河,吸吸它的能量。酒店替我安排好船隻和導遊,破曉前出發。

凌晨五點半,天仍黑,在酒店私家碼頭上船。船一開,風就來了。

本來打算感受一下海上的寧靜,但導遊充滿責任心地不斷介紹兩岸資料。

「這幢高樓現時呎價XX銖,那幢醫院是最富豪級的療養院,房間比東方酒店還貴,對面一幢最新設計的全海景樓,樓價是XXX……」導遊歷史熟地價更熟。我斷言﹕「你肯定很喜歡買樓,賺到不少吧﹖」他遞來一個名片,導遊協會前會長、旅行社協會顧問、旅遊業培訓會秘書長,一大堆銜頭,「我做了這行20年,單這條河道,我就帶過伊利沙白泰萊、羅賓威廉斯、Tim Burton……」又一個犀利人,這河中的傳奇真是恆河沙數。

天上變金變藍,是四天假期中最陽光燦爛的一天。河上生動起來,求佈施的和尚、洗澡的人、運輸的穿梭船各樣生活面貌呈現水上,逝者已逝,活者繼續努力去活。

遊船駛出曼谷,直到鄰省小鎮埋岸,岸上有小販賣鮮豆漿油條,正好是地道早餐,再去鮮花市場逛,回程買一大包麵包,拋下河裏,擁起數百上千大魚爭食。三小時的船程,吸盡湄南河的生命力,讓人充實而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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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瞥最後房間 The last room

收拾好行李預備走前,接到通知,哥哥最後住過的房間客人走了,馬上趕過去。

River Wing是三幢樓中最高的一棟,1617號房又是樓裏最高層房間。房間佈置遠比Author's Wing的平實,但這裏居高臨下景觀極闊。

我坐了坐對窗的單人沙發,想必當日哥哥也應是坐這椅上的。感受了一會,我向東方酒店和哥哥的足跡告別。

有些精彩旅程雖然短暫,但走過它,已足夠讓人記憶到永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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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點美麗的混淆 Beautifully confused

來這旅程前,我的目的是簡單清晰的。

找Paitoon,看張國榮留下的足跡,去深切感受哥哥喜愛這酒店的理由。

臨走前,酒店的人也有點訝異﹕「你幾天都沒離開這酒店﹗」即使去那破曉的遊河,感覺上我仍在酒店裏,因為是從酒店直接踏足下船的,河便變了酒店無限延伸的部分。

這地方,除了我最初的目的,彷彿還有什麼讓我潛意識地留戀此處。

我到圍著酒店的四邊馬路走了一圈,貼鄰的東亞貿易公司殖民地式大樓已經空置,但仍屹立不拆。大樓前一個油麻地式舊碼頭仍載渡人流,碼頭邊一排平民式大牌檔在供應午餐,一幅幅似曾相識的畫面,高貴與平民的距離,咫尺可及,和諧並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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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令人懷念的殖民地泛金畫面,曾經也是屬於香港的,但現在已在香港消失隱褪,只剩這裏還有。

作為香港最後一個貴族,哥哥的確是屬於這裏的。

作為一個普通遊客的我,此時心情,則明顯比來時多了一點混淆,一點除卻巫山不是雲的美麗混淆。

明 報 周 刊

張國榮已逝世一年多。 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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